一生最大的勇敢都來自母親
文/余秋雨
一
九旬老母病情突然危重,我立即從北京返回上海。幾個早已安排好的課程,也只能調課。校方說:“這門課很難調,請盡量給我們一個機會。”我回答:“也請你們給我一個機會,我只有一個母親。”
媽媽已經(jīng)失去意識。我俯下身去叫她,她的眉毛輕輕一抖,沒有其他反應。我終于打聽到了媽媽最后說的話。保姆問她想吃什么,她回答:“紅燒蝦。”醫(yī)生再問,她回答:“橘紅糕。”說完,她突然覺得不好意思,咧嘴大笑起來,之后就再也不說話了。橘紅糕是家鄉(xiāng)的一種食物,媽媽兒時吃過。生命的終點和起點,在這一刻重合。
在我牙牙學語的那些年,媽媽在鄉(xiāng)下辦識字班、記賬、讀信、寫信,包括后來全村的會計工作,都由她包辦,沒有別人可以替代。做這些事情的時候,她總是帶著我。等到家鄉(xiāng)終于在一個破舊的尼姑庵里開辦小學時,老師們發(fā)現(xiàn)我已經(jīng)識了很多字,包括數(shù)字。幾個教師很快找到了原因,因為我背著的草帽上寫著4個漂亮的毛筆字:“秋雨上學”,是標準行楷。
至今我仍記得,媽媽坐在床沿上,告訴我什么是文言文,什么是白話文。她不喜歡現(xiàn)代文言文,說那是在好好的頭上扣了一個老式瓜皮帽。媽媽在文化上實在太孤獨,所以把我當成了談心對象。我7歲那年,她又把掃盲、記賬、讀信、寫信這些事全都交給了我。
我到上?贾袑W,媽媽心情有點兒緊張,害怕因獨自在鄉(xiāng)下的“育兒試驗”失敗而對不起爸爸。我很快讓他們寬了心,但他們都只是輕輕一笑,沒有時間想原因。只有我知道,我獲得上海市作文比賽第一名,是因為已經(jīng)替鄉(xiāng)親寫了幾百封信;數(shù)學競賽獲大獎,是因為已經(jīng)為鄉(xiāng)親記了太多的賬。
二
醫(yī)生問我妻子,媽媽一旦出現(xiàn)結束生命的信號,要不要切開器官來搶救,包括電擊?妻子問:“搶救之后能恢復意識嗎?”醫(yī)生說:“那不可能了,只能延續(xù)一兩個星期。”妻子說要與我商量,但她已有結論:讓媽媽走得體面和干凈。
我們知道,媽媽太要求體面了,即便在最艱難的那些日子,服裝永遠干凈,表情永遠優(yōu)雅,語言永遠平和。到晚年,她走出來還是個“漂亮老太”。為了體面,她寧可少活幾年,哪里會在乎一兩個星期?
一位與媽媽住在同一社區(qū)的退休教授很想邀我參加他們的一次考古發(fā)掘研討會,3次上門未果,就異想天開地轉邀我媽媽到場。媽媽真的就換衣梳發(fā),準備出門,幸好被保姆阻止。媽媽去的理由是,人家滿頭白發(fā)來了3次,叫我做什么都應該答應。媽媽內心的體面,與單純有關。
媽媽如果去開會了,會是什么情形?她是明白人,知道自己只是來替兒子還一個人情,只能微笑,不該說話,除了“謝謝”。研討會總會出現(xiàn)不少滿口空話的人,相比之下,這個沉默而微笑的老人并不丟人。在媽媽眼里,職位、專業(yè)、學歷、名氣都可有可無,因此她穿行無羈。
三
大弟弟松雨守在媽媽病床邊的時間比我長。在我童年的記憶中,他完全是在媽媽的手臂上死而復生的。那時的農(nóng)村談不上什么醫(yī)療條件,年輕的媽媽抱著奄奄一息的嬰兒,一遍遍在路邊哭泣、求人。終于,遇到了一個好人,又遇到一個好人……
我和大弟弟都無數(shù)次命懸一線。由于一直只在乎生命的底線,所以媽媽對后來各種人為的人生災難都不屑一顧。
我知道,自己一生最大的勇敢都來自母親。我6歲那年的一個夜晚,她去表外公家回來得晚,我瞞著祖母翻過兩座山嶺去接她。她在山路上見到我時,沒有責怪,也不驚訝,只是用溫熱的手牽著我,再翻過那兩座山嶺回家。
我從小就知道生命離不開災難,因此從未害怕災難。后來我因歷險4萬公里被國際媒體評為“當今世界最勇敢的人文教授”,追根溯源,就與媽媽有關。媽媽,那4萬公里的每一步,都有您的足跡。而我每天趴在壕溝邊寫手記,總想起在鄉(xiāng)下跟您初學寫字的情形。
媽媽,這次您真的要走了嗎?鄉(xiāng)下有些小路,只有您和我兩人走過,您不在了,小路也湮滅了;童年的有些故事,只有您和我兩人記得,您不在了,童年也破碎了;我的一筆一畫,都是您親手所教,您不在了,我的文字也就斷流了。
我和妻子在普陀山普濟寺門口供養(yǎng)了一棵大樹,愿它能夠庇蔭這位善良而非凡的老人,即便遠行,也寧謐而安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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