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詩再現(xiàn):
《清平樂·村居》
茅檐低小,溪上青青草。
醉里吳音相媚好,白發(fā)誰家翁媼。
大兒鋤豆溪東,中兒正織雞籠,
最喜小兒亡賴,溪頭臥剝蓮蓬。
《南鄉(xiāng)子·登京口北固亭有懷》
何處望神州?滿眼風(fēng)光北固樓。
千古興亡多少事?悠悠。不盡長江滾滾流。
年少萬兜鍪,坐斷東南戰(zhàn)未休。
天下英雄誰敵手?
曹劉,生子當(dāng)如孫仲謀。
《破陣子·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》
醉里挑燈看劍,夢回吹角連營。八百里分麾下炙,五十弦翻塞外聲。沙場秋點兵。
馬作的盧飛快,弓如霹靂弦驚。了卻君王天下事,贏得生前身后名?蓱z白發(fā)生。
《西江月·夜行黃沙道中》
明月別枝驚鵲,清風(fēng)半夜鳴蟬。
稻花香里說豐年,聽取蛙聲一片。
七八個星天外,兩三點雨山前。
舊時茅店社林邊,路轉(zhuǎn)溪橋忽見。
《丑奴兒·書博山道中壁》
少年不識愁滋味,愛上層樓。愛上層樓。為賦新詞強(qiáng)說愁。 而今識盡愁滋味,欲說還休。欲說還休。卻道天涼好個秋。
《太常引·建康中秋夜為呂叔潛賦》
一輪秋影轉(zhuǎn)金波,飛鏡又重磨。把酒問姮娥:被白發(fā)、欺人奈何?乘風(fēng)好去,長空萬里,直下看山河。斫去桂婆娑,人道是、清光更多。
《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》
郁孤臺下清江水,中間多少行人淚。西北望長安,可憐無數(shù)山。
青山遮不住,畢竟東流去。江晚正愁余,山深聞鷓鴣。
初小,學(xué)“茅檐低小,溪上青青草。醉里吳音相媚好,白發(fā)誰家翁媼?大兒鋤豆溪東,中兒正織雞籠。最喜小兒亡賴,溪頭臥剝蓮蓬”,感覺美,那種美說也說不透。“茅檐”“溪草”“吳音”“翁媼”和三個或懂事的或頑皮的兒子,有色彩有形狀,有聲音有動作,這種安逸閑適的場景,如果換做田園詩的鼻祖陶淵明,花間派的溫庭筠,或者樂觀達(dá)人蘇軾,或許,我都信。尤其讓人稱道的是“白發(fā)誰家翁媼”這句疑問,不解釋不作答,克制含蓄,就是一句輕輕相詢,卻是此時無聲勝有聲,而一個“醉”字把周遭籠罩,寫盡了人間的暖意和溫馨。是的,還有老有小呢,其樂融融,留給我們無盡的想象。后來慢慢覺悟,《大道之行》,若無“使老有所終,壯有所用,幼有所長……”之句,怕倡導(dǎo)的“大道” 也要淺行;《桃花源記》,若無“黃發(fā)垂髫,并怡然自樂”的氣氛,怕桃花源再理想也會有缺憾;李子柒的田園詩話,若無紅顏白發(fā),怕也不能如此璀璨……原來我們向往的田園,不光是舒緩的,慢節(jié)奏的,還需要承載人倫的,不拘禮俗的。
而這一切,很難與那個兵禍頻仍的年代聯(lián)結(jié)。這種質(zhì)樸中的天然,和辛棄疾的事跡怎么都不搭。后來學(xué)這首,“明月別枝驚鵲,清風(fēng)半夜鳴蟬。稻花香里說豐年,聽取蛙聲一片。七八個星天外,兩三點雨山前。舊時茅店社林邊,路轉(zhuǎn)溪橋忽見。”我一度把作者想象成寫“荷風(fēng)送香氣,竹露滴清響”的孟浩然,或者寫“月出驚山鳥,時鳴春澗中”的王維。“豐年”“茅店”,這是現(xiàn)世安穩(wěn)的寄望,“稻花香”被我們當(dāng)做盛世豐年的代名詞。“舊時茅店社林邊,路轉(zhuǎn)溪橋忽見”與杜牧的“借問酒家何處,牧童遙指杏花村”一樣地給人意外和驚喜。這哪里是那個上書“萬字平戎策”的辛稼軒?
怎么都不像你,然,事實都是你!劉乃昌先生在論及這類田園詞說:“辛氏‘閑適詞’并不閑適,名 為‘閑適’并不盡當(dāng)。因為在這些詞里,翻騰著作者崢 嶸不平的感情波濤,常于曠達(dá)中顯出沉郁,于閑適中露出憤激。”我并不完全贊同,英雄自有本色,但英雄也是凡人,家國情懷包含與民同樂,隱居田園,悅納田園,所以他的《行香子》“算不如閑,不如醉,不如癡”是真融入。
用之,勤勉;不用,自修,在一種壓抑與反壓抑的情感張力下,他活的那么激昂而超脫,孤憤而透徹。剛?cè)肽纤,作?ldquo;歸正人”他是不被待見的,但是一有機(jī)會,他就上謁。《美芹十論》《九議》……正戳中一些南宋統(tǒng)治者茍且偷安的要害。妄加懷疑,封疆自保的統(tǒng)治者根本無動于衷,他呢,被冷遇,被排斥,依然嘗試做種種努力。
其實,你的出生奠定了你的格局,預(yù)示著你的未來,指明了你的方向。辛棄疾,你跟霍去病的名字一樣,帶著家族“無災(zāi)無難到公卿”的熱望。生于淪陷區(qū),看盡金人橫征暴虐,遺民淚盡胡塵的慘狀。你的祖父辛贊登高則悲,把收復(fù)河山的希望 ,口傳身教于你。弱冠之年的你,背負(fù)祖輩的厚望,聚嘯二千壯士加入耿京隊伍,當(dāng)主帥耿京被害,僅率五十余眾的你沖入金兵大營,擒殺叛將張安國。“醉里挑燈看劍”,那份果敢與膽魄是你,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的是你,一直都是你。因為 耿直不捐的個性,你被一遷再遷,20多年被調(diào)動了37次,起起伏伏,萬卷兵書徒然空,一生才華被錯付 。32歲寫下《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》,42歲寫下 《破陣子·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》,開禧元年寫下《南鄉(xiāng)子·登京口北固亭有懷》……《南鄉(xiāng)子·登京口北固亭有懷》,這時候英雄已耳順之年,對這個世界仍然充滿探尋,三問起興,“何處望神州?”“千古興亡多少事?” “天下英雄誰敵手?”自問自答,似感嘆,似吟哦,有激烈,有感傷,有呼吁。當(dāng)年的“英勇壯舉” 與而今的失勢的堅守,殘酷中的堅韌執(zhí)著,一位失意英雄的形象如此催人淚下。
其實,你也寫愁,寫的簡單直白,甚至有些英雄氣短!冻笈珒·書博山道中壁》中的“少年不識愁滋味,愛上層樓。愛上層樓。為賦新詞強(qiáng)說愁。 而今識盡愁滋味,欲說還休。欲說還休。卻道天涼好個秋。”“少年”“而今”,就像蔣捷的《聽雨》,李清照的《清平樂·年年雪里》,一生的境遇歷歷可見,讀之無不心酸。但辛棄疾就是辛棄疾,你與蔣捷的看透一切心境禪空不同,與李清照的陷入無盡的哀怨亦不同;你看透世情,不是像乳婦飲泣,佛家皆空,而是揚(yáng)天大笑補(bǔ)西北,壯志難酬心猶壯,——英雄氣概構(gòu)成英雄獨特的情懷。南宋末年,君王昏聵,有志之士被排擠,打擊。你愁哇,寫的又不是無邊無際的愁,而是愁中不灰心,愁中有所待,愁中有清音。《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》“郁孤臺下清江水,中間多少行人淚。西北望長安,可憐無數(shù)山。青山遮不住,畢竟東流去。江晚正愁余,山深聞鷓鴣。”你的愁如青山之重,流水之長,但是那畢竟都會過去,你聽到的依然是清脆的鷓鴣聲,其實哪里是一聲聲鳥啼,而是一個人心中的清明之聲,就像“斫去桂婆娑,人道是、清光更多”一樣,你相信一定會“驅(qū)散妖霧乾坤凈,換來晴空月兒明”。而那首《丑奴兒》的末尾“天涼好個秋”似禪語,熱血滾燙也只是微微涼,宇宙如此博大,這點風(fēng)吹雨打又算得什么?你更多的詞是“醉里挑燈看劍”的不甘。
朗朗書聲,我和一群孩子們游走在你的歌歇詞海中,閑也堅守,愁也堅守,你的生命自帶光炬,照亮無數(shù)雙眼神。
“人生在勤,當(dāng)以力田為先”,這是你的自謂。南歸四十余年, 大半廢棄不用,你是如何以“勤”以“力”以詞以實干精神,來抒泄內(nèi)心塊壘,來堅守恢復(fù)中原的追求,來解決“用與不用”的人生問 題?讀你的《稼軒長短句》,感受“如 飛瀑入澗,千回百折,時而水石相激,姿態(tài)飛動,時而 幽谷潛行,沉著嗚咽"。那是你的經(jīng)歷、人格與時代撞擊的精神號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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