AI開始做詩已經(jīng)好幾年了,究竟寫得如何?
一起來讀讀小封新近發(fā)表的詩——在封面新聞的網(wǎng)頁上,機器人小封開設了詩歌專欄。
小封的詩都不長,約八九句,句子也都是短句。初讀幾首,會感到詩意的連貫性、意象與詩題之間的關(guān)聯(lián)性仍不盡如人意,容易露出機器斧鑿的狐貍尾巴。然而接著讀下去,就會在其中讀到一些巧妙的意象。如“月光下的楝樹/像一座山吐出的影子”。詩題為《仲夏的沉思》,短短兩句詩,渲染出仲夏夜山野的清亮、寒徹,山坡、月光、樹的剪影,而在這片靜謐的意境里,小封偏偏用了一個“吐”字破了極致之靜的氛圍,呈現(xiàn)出山野那種神秘的生命感。
又如“群星下的小溪/流淌在金黃的土地上/在那里/我滿懷幸福地睡了”。金色的土地上流淌著小溪,溪水映照著天上璀璨的群星,意象說不上超越人類想象,但卻明亮得讓人印象深刻,如同創(chuàng)世神話中的福地。
繼續(xù)讀,會發(fā)現(xiàn)有些詩盡管難言字字精煉、出佳句,整體來看確實生動、飽滿、有意境,眼前很容易浮現(xiàn)出畫面來。如這首《海上降生》,“仙女乘蓮花起于海上/名字和生命也從此誕生/在那里聽悠揚的風笛/聲響如同風在旋轉(zhuǎn)/從完整山脊上飄落的雪/是白云伸出的凝視/無人知曉/她是何時出現(xiàn)”。不知寫詩之前,小封是剛剛看過名畫《維納斯的誕生》,還是菩薩乘蓮的雕像?
釋網(wǎng),琢磨回味,跟網(wǎng)友們留言里的感受一樣,“很唯美”“有味道”“詩情畫意”?梢搽y免生疑問,什么時候“唯美”變成評詩的標準了?上一次鄭重地看到“唯美”這個詞,似乎是在照大頭貼店里挑選照片背景的時候,又似乎是陪朋友去婚慶公司挑選婚禮裝飾風格的時候。“有味道”是什么味道?關(guān)鍵是誰的味道?
有評論家談道,后工業(yè)時代機器與文學的話題,已經(jīng)深入為“人工智能美學”“生產(chǎn)美學”這樣的問題。如果真的需要啟用“美學”這樣的大詞來談AI的詩作的話,或許可以將其命名為“臉譜美學”,或是“面具美學”。無疑,臉譜和面具的諸多細節(jié)——意象的選用、意境的渲染已經(jīng)幾可亂真了。而小封的每首詩都是一個臉譜,臉譜有白臉黑臉,小封也可鹽可甜,可走唯美風,也可以走神秘風。然而,幾十上百首主題、意境各異的詩歌,卻還原不出一位有著獨特生命經(jīng)歷與人格氣質(zhì)的、有著穩(wěn)定文字格調(diào)的“人”。
臉譜和面具的背后空無人影。
沒有人的味道的詩還是詩嗎?當我們這么問的時候,已經(jīng)預設了人文主義式的對“人”的想象。感謝大中小學語文課的灌輸和熏陶,在我們的心靈里播下一顆美好的種子,讓我們理所當然地認為,人是有著自由自主的靈魂、可以以之邂逅各色各式的人、景、物的;人是可以在這廣闊的世界里冒險,進而以個體的血肉之軀遭逢歷史的。而詩,適配著這樣的“人”,是這趟浪漫之旅的心證,古楚的屈原、唐朝的李杜、現(xiàn)代巴黎的波德萊爾,皆如此。
理想很美好,可現(xiàn)實很骨感。不得不承認的是,人文主義不是這個時代的主潮。詩人在遭遇盛大景色和奇崛命運時所迸發(fā)的靈感、激情、妙思,那些帶有個人體溫和歷史偶然性的心靈震顫,在21世紀的現(xiàn)代生活里價值暴跌。與之相反,電視劇、網(wǎng)文、游戲、綜藝,已經(jīng)為人們早早設定了故事腳本,男頻女頻(男頻、女頻指男生感興趣和女生感興趣的網(wǎng)絡小說)、盜墓言情、神話三國任君挑選、任君體驗;一言以蔽之,這個時代不再讓人全身心地經(jīng)驗世界去換來獨一份的“宇宙間致命舞蹈”般的詩意,冒險故事是已經(jīng)被編寫好的,盡管種類繁多但每款都是大眾款,人們不過是去大眾化的標準敘事里虛擬地行走一趟,以釋放螺絲釘化的職業(yè)生存的壓力。從這個角度來說,詩也不必由人來寫,AI的詩和它的“面具”美學,不過是后工業(yè)時代人類日益產(chǎn)品化的文化生活的一個絕妙隱喻。
繼續(xù)讀小封的詩,的確能從中得到一種藝術(shù)的感受。如這首《海底出租車》,“它的蹤影/依然化作天空/看見了深淵和大雪/身上的雪在曠野下/走向我的身體/海洋深處的出租車和舊鐵橋/那是你曾經(jīng)的明艷”,意象的奇異,畫面的壯闊,就像是現(xiàn)代都市風格的辦公樓里的一幅裝飾畫。說小封的詩像裝飾畫也并非虛言,他的前輩——另一位AI詩人微軟小冰就是通過隨機置入畫面來生成一首首詩的。
小封兩三天更新一組詩,每組詩的點擊量近四萬,在閱讀量上已經(jīng)碾壓了同時代大多數(shù)的詩人。詩人自上世紀80年代后期開始從大眾社會中退守,如今仍然在普通人文化生活中起著作用的,就是這樣的作為裝飾畫的詩歌,這是AI們的強項。那些在小封的專欄下留言的網(wǎng)友們是些什么人呢?是什么樣的人能從裝飾畫風格的詩句里得到慰藉?似乎可以看見,在擁擠憋悶的地鐵車廂中,一個個面目模糊的上班族們費勁地掏出手機,機械地滑動著屏幕上分行的詩句,以用這廉價的“靈魂體操”助他們片刻地逃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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